玄缇

最爱蚁裳顾命龙戬

《看见》经典语录

序言

 

“关心新闻中的人”。话很普通,只是一句常识,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,“人”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,被无知和偏见遮蔽,被概念化,被模式化,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。无意识是如此之深,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,对自己也熟视无睹。

要想“看见”,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。

 

这本书中,我没有刻意选择标志性事件,也没有描绘历史的雄心,在大量的新闻报道里,我只选择了留给我强烈生命印象的人,因为工作原因,我恰好与这些人相遇。他们是流淌的,从我心腹深处的石坝(ba)上漫溢出来,坚硬的成见和模式被一遍遍冲刷,摇摇欲坠,土崩瓦解。这种摇晃是危险的,但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。

我试着尽可能诚实地写下这不断犯错、不断推翻、不断疑问、不断重建的事实和因果,一个国家由人构成,一个人也由无数他人构成,你想如何报道一个国家,就要如何报道自己。

 

死亡不可怕,最可怕的是无意识,那才相当于死。

 

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缩中要用力舒展一样,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里挣脱,这才是活着。

 

不要因为走得太远,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。 



 第1章 别当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 

 

你就是个网球,我是个网球拍,不管你达到什么高度,记住,我都比你高一厘米。

 

这是条很长的路,你要作好长跑的准备。

 

你告诉人们剖腹产是错误的,自然生产如何好,这只是一个知识层面,你深下去没有?谁有权利决定剖腹产?医生和家属。怎么决定?这是一个医疗体制的问题。还有没有比这个更深的层面?如果你认为人们都选择剖腹产是个错误的观点,那么这个观点是如何传播的?人们为什么会相信它?一个新闻事实至少可以深入到知识、行业、社会三个不同的层面,越深,覆盖的人群就越广,你找了几个层面?

 

每次重录的时候,都得深更半夜把别人叫回演播室,灯光、摄像后来已经不吱声了,也不问,沉默地隐忍着。录完,我不打车,都是走回去,深一脚浅一脚,满心是对他们的愧疚。

 

  小崔正是如日中天,可以“别一根签字笔,揣一颗平常心,走遍大江南北,吃香的喝辣的”,但他公开说,每次录节目,开场前心里焦虑,总得冲着墙向自己攥拳头。

我见惯了强人,他这点儿软弱几乎让我感激。

 

道德,不是没有弱点,而是看清它,然后抑制它。

 

什么是人文主义?人文主义者,就是不往地上砸瓶子。

 

要像打枪一样。有句话,叫有意瞄准,无意击发。要有这个’无意’。

 

他说他理解这感觉,说他拍过一个片子,白血病人晚期的治疗要把身上的血全抽出来,再换成新的。我血已流光,龇出一个纸一样苍白的假笑看着他。

 

他是第一个细心研究国外节目的采访记者,把节目像拆螺丝一样拆开,每一个导语,每一个问题,包括每个表情和姿势,都模仿研究。

 

你就记住一点,新闻本身是最重要的。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接近新闻的核心,那你这期节目就让他一个人说话,其他两个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也无所谓。

他们舒不舒服不重要,记者的首要任务是揭示真相。 

 

过了好几年再看这期节目,提的问题还在其次,那个坐在台上、一头短发、雪青色套装的女主持人,脸上都是凌厉,眼内都是讥诮。我不是试图去了解他们,而是已经下了一个判断。

满满腾腾都是杀气。

 

他骂人的这个劲儿,让人轻生的心都有——因为他骂的都是对的。

 

批评你不可怕,对你失望才可怕。

 

你得找到欲望。

你关心的都是自己,你得忘掉自己。

回家问你妈、你妹,她们对新闻的欲望是什么,别当了主持人,就不是人了。

 

你问一个问题的时候,你期待答案么?你要不期待,你就别问了。


上班时只有在洗手间,我能松垮两分钟。我尽量延长洗手的时间,一直开着龙头,一边深呼吸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失败者的味儿,再这样下去谁都会闻出来了——在动物界,你知道,只要你散发出那样的气味,几乎就意味着没有指望了,很快,很快,就会被盯上,毫不留情地被扑倒在地,同伴会四奔逃散,甚至顾不上看你一眼。

 

就这么熬着,有个大冬天凌晨两点,人都走光了,没人帮我操机,我自己不会,盯着编辑机,心想,我不干了,天一亮我就跟**打电话,去他的,爱谁谁。我在桌边坐着,恶狠狠地一直等到七点。电话通了,**开口就问:“今天是不是能交片了?”

我鬼使神差地说:“能”。

 

人们声称的最美好的岁月其实都是最痛苦的,只是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才那么幸福。

 

他跟我说:“这个节目是没钱的。”

“也没加班费。”

“坐车也不能报销。”

我掩饰住我的狂喜——真的?让我干我喜欢干的,还不用付钱?

 

时间长了,听众说:“把你当成另一个自己。”

现在到了电视台,做了新闻,我清清楚楚地知道,我在工作,卖命地工作,但我是在为制片人、奖金、虚荣心,为我的恐惧而工作。最简单的东西没有了,我的心不在腔子里。

 

如果这会儿是在演播室,灾难对我来说,只是一个需要完成的新闻,我只关心我播报赈灾的数字是不是流利,但看见一个老大爷光着一只脚,另一只脚上穿只解放鞋,拄着拐走了两里路,从我们的卡车上翻找出一只在北京随处可见的带眼的旧黄皮鞋,端详一下,套在脚上走了,我才知道什么是赈灾。

**说过:“去,用你的皮肤感觉新闻。”

这地震把我从演播室震出来,震到了地上。

 

如果在演播室,这时候就会想,该第二段落了,该上升到什么层面了,但是坐在这长天大地上,什么都没了,灯光没了,反光板没了,耳机里的导播没了,我采访的人听不懂汉语,翻译是当地人,只能问最简单的问题。

 

在连线中起步,在调查中发展。


 

第2章 那个温热的跳动就是活着

 

门推开的那一刻,我只记得眼前一黑。背阳的过道很长,像学校的教室长廊,那一凉,像是身子忽然在水里。过道里有很多扇窗子,全开着,没有消毒灯,闻不到过氧乙酸的味道,甚至闻不到来苏水的味儿——看上去开窗通风是唯一的消毒手段。

 

我离他一米多远,想屏住,却在面罩后面急促地呼吸起来。口罩深深地一起一伏,贴在我的鼻子上,快吸不上气。背后就是门,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身体不受控制,脚往后缩,想掉头就走。

那个三十多岁的调查员,站在床头一动不动。他个子不高,离老人的脸只有几十公分,为不妨碍在纸上记录,他的眼罩是摘掉的,只戴着眼镜。等老人咳嗽完,他继续询问,声音一点儿波动都没有。

整整十分钟,我死死盯着他,才有勇气在那儿站下去。

 

我们走过的时候,他连看都不看一眼。我停下来看他。他没有昏迷,眼睛是睁着的,只是什么表情也没有。日后,我在很多绝望的人脸上看过同样的空白。

 

那时候我才能回答**的问题:“当一个人关心别人的时候,才会忘记自己。”

好像“轰”一声,什么都塌了,工作停了,学校停了,商店关了,娱乐业关了,整个日常生活被连底抽掉。

我们只能守在急救中心,跟着他们转运病人。到哪儿去,运到哪儿,都不知道。

 

老金杯在长安街上开到一百二十码,窗开着,外头没人,风野蛮地拍在脸上。我原来以为这一辈子,就是每天想着怎么把一个问题问好,把衣服穿对,每天走过熟悉又局促的街道,就这么到死,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。

 

编导**抽了一会儿他的大烟斗,说:“觉得么,像是《卡桑德拉大桥》里头的感觉,火车正往危险的地方开,车里的人耳边咣咣响——外面有人正在把窗户钉死。”

 

我问她:“你觉得我应该去病房吗?”

她说:“你可以选择不当记者,但是你当了记者,就没有选择不去的权利。”

 

那时,南院好像不存在了,不那么真实地存在了。

 

每天早上醒来,我闭着眼从枕头边摸到体温计,往腋下一夹,再半睡半醒五分钟。反正发烧就去医院,不发烧也要去。有一天,我觉得鼻子里的气是烫的,热流直蹿到脑门上,觉得肯定是感染了。闭着眼睛想,怎么DV进病房之类,不能白死。睁开眼看了看体温计,才三十六度五。

有位女法警,负责给刑场上已被执行死刑的囚犯拍照。她说从不恐惧,只有一次,晚上洗头的时候,打上洗发精,搓起泡沫的一刹那,所有那些脸都出现在她面前。

她的话我觉得亲切。非典时,我很少感到恐惧,有一些比这更强烈的感情控制了人。但那天晚上,我站在水龙头下,开着冷水,水流过皮肤,一下浮出颤栗的粗颗粒,涂上洗面奶,把脸上擦得都是泡沫,突然觉得是死神在摸着我的脸。

我一下子睁大眼睛,血管在颈上地跳。我摸着血管,这就是最原始的东西。活着就是活着。在所有的灾难中,这个温热的跳动就是活着。

 

“九·一一”后不久,美国人就开始做娱乐脱口秀,一边锤着桌子忍住眼泪,一边继续说笑话。我当时不太明白,现在理解了,人们还能笑的时候,是不容易被打败的。

 

告别时她对我说了句:“医生要让人活着,自己得有牺牲的准备。”

 

你害怕非典吗?

我不怕它,我憎恨它。

 

**也给我打了个电话,没表扬,也没骂我:“送你一句话——只问耕耘,不问收获。”

 

没人要我做这个节目,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,能不能播。但我不管那么多,心里就剩了一个念头,我必须知道。

到那个时候,我才知道什么是陈虻说的“欲望”。

 

九年后,再看二00三年对他的采访,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说话语速那么慢,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。现在我理解了,那是沉痛。

 

“你不用作什么判断和结论,只要描述你看到、听到、感觉到的,就可以了。”

“回忆太痛苦了。”

“是,但痛苦也是一种清洗,是对牺牲的人的告慰。”

 

如果我坐在演播室里,我会问他“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”,但站在那里,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木然柔顺的绝望,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捏着,吸不上气——他和他的同事也沤在里面。人民医院有九十三名医护人员感染非典,急诊科六十二人中二十四人感染,两位医生殉职。

 

“你们在制造恐慌。”

“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轻慢。”

 


第3章 双城的创伤


“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块回武威,回我们住的酒店采访?”

“我愿意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我看过你关于非典的报道。”

几个月前做非典报道得到的所有荣誉称赞,都比不上这一句。

 

对遭受的侮辱,不需要愤怒,也不需要还击,只需要蔑视。

蔑视侮辱并不是最好的方式,但我当时能想到的,只是用这种说法去激发一个男孩子的骄傲,帮他熬过这段时间。

 

他笑:“你是文学青年,还是记者在发问?”

“有什么区别么?”

“像我们在急诊室,实习的医生都很同情受伤的人,会陪着他们难受,但是如果一个医生只是握着病人的胳膊,泪水涟涟,这帮不了他们,冷静询问才能求解。”

我有点强词夺理:“你说得对,但我还做不到,也顾不上,我就是那个刚进手术室的小医生,我第一次看到真实的伤口。我有我的反应。”

 

“你在心里跟姐姐说过话吗?”

“说过。”

“说什么呢?”

“......你好吗?”

 

“你为什么要给他擦眼泪?”

“那你怎么做?”

“什么都不做,这才是记者。”

 

钱老师说:“他这么做对么?不,先别回答,你要像苏联作家说的那样,‘在清水里呛呛,血水里泡泡,咸水里滚滚’,十年之后咱们再来讨论。”

十年将至,到底这么做对还是不对,我在心里已经过了好几个来回,还是没有最终的答案。只是我必须承认,当年面对医生的辩解,一部分是要隐藏自己的无能。那时我说出的只是人生皮毛,这些孩子之间的情感复杂远超过节目中的描述。

 

这些年,我和老范对这事耿耿于怀,就因为这些没能弄清讲明的真相,怕说出这些孩子间的情感纠葛,会让观众不舒服和不理解,也许还会觉得“才十二三岁怎么就这样”......虽然大家十二三岁的时候,又与他们有什么两样。

它们没有被呈现,这是一个新闻媒体的“政治正确”。我们叙述了一个事情的基本框架,但只是一个简陋的框架,以保护大众能够理解和接受这个“真相”。

 

最初安娜在他心中极不可爱,她是一个背叛丈夫、追求虚荣的女人,他要让她的下场“罪有应得”。但写着写着,他并没有美化她,只是不断地深化她,人性自身却有它的力量,它从故事的枝条上抽枝发芽长出来,多一根枝条,就多开一层花,越来越繁茂广大。安娜的死亡最终超越了小市民式的道德判断,在人的心里引起悲剧的共鸣。

对人的认识有多深,呈现才有多深。

做这期节目的时候,我对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,只下了个简易的判断。

 

看着孩子在采访中离开,我们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,也许那些话才是服毒的真正原因,双城事件调查到最后,我们发现,最大的谜,其实是孩子的内心世界,能不能打开它,可能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问题。

但这个段落,对我来说,跟那些无关,它只是撬起了深扎在我头脑里的一根桩子。之前我坐在演播室的时候,总认为结尾的评论必须是一个答案,我从来没想过一个节目会以无解来结尾,一直到我明白真实的世界即是可能如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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